困扰城市中产家长们的共性问题之一,莫过于下一代条件这么好,为什么躺平又脆弱?
美国多项研究显示,越来越多年轻人被焦虑、沮丧等情绪围绕。
Rick曾就是代表之一:
他毕业于国内一梯队民办学校,后去美国上高中,一路顺风顺水,却毫无征兆地在11年级时抑郁了,不得已选择休学。
幸运的是,这个故事有个主流定义里成功的收尾——他一年后返回了校园,还在今年最难申请季里被TOP10西北大学录取。
回顾这一路,他发现,这代人所面临的挑战几乎无可避免,就像社会学家齐格蒙·鲍曼所说的现代性的注脚。
高中前,我一直是很自信的那类学生。
努力加上机遇,小升初我考上了上海体制内牛校,被称为「一哥」的鸡血学校,在竞争激烈的学校里也考过几次年级前十。
我很多同学都是竞赛生,我从小上奥数,每周七天有六天半都在上课,一周有半天休息,我也会用来看书。
中考后,我的同学们几乎都进入了四校,我选择申请美高,然后迎来了第一次打击。
从小身为考试型选手的我,发现美高申请原本不只看成绩,还注重各方面的发展,又看到其他同学有各种特长技能,我不知道如何在众多学生中给自己定位。
这就像一艘从小溪航行到大海的船一样,没有了自己的锚点,就迷失了方向。
当时的我想,我现在比不上别人,那就付出更多的时间呗。
这就埋下了我鸡自己的第一个种子。
我数学底子好,又关心一些社科议题,我在高中做了很多这方面的研究和活动。我还参与了机器人比赛,做了社科研究,学校的体育活动和社团领导力也少不了……
我身边很多同学都是这样过来的,不消提许多做规划、做申请的机构。
我们把申请大学和教育当作可以被拆分的、线性的任务,试图用经济分配的原理去思考如何分配自己的时间,才是最优解……
■美国大学申请也被公式化了,但是核心是公式背后的思想成熟性。
如今看,我那时是带着一种很现代性的方式学习和生活着。
简单来说,现代性指的是工业化、都市化、世俗化中,人们开始感受到技术改变世界的成功,相信今天一定会比昨天更好。
但同时,人们开始面临着共同价值观的缺失,并且常常被看成工业社会下达成某种高度精细化、˙专业化的目标。
生活中所有的事情,现代叙事都倾向以机械论的视角来看待。
如在前现代中以树人为目的的教育,现在却强调提前规划,通过思考长板短板,找出验证过的最佳路径,用简单的加减乘除来解决——先做A,再学会B,然后一定达成C。
但若一切并没有通过规划努力变得更好,或者达到了所谓的终点线,如考了满分,上了名校,发现问题仍然存在,那么做这一切的意义又是什么呢?
现代性的深层次矛盾,可能就是精神世界自我意识的觉醒,与现实生活中不得不身为「工具人」之间的平衡。
如同书籍《一切坚固的东西都烟消云散了:现代性的体验》所说,现代人类发现自己处于极其丰富的各种可能性之中,同时也处于一种巨大缺失和空虚的境地之中。
对于我这样一个在青春期前往美国留学的中国学生来说,「现代性」的矛盾体现得更是淋漓尽致。
中国在短短几十年间完成了西方社会几百年的现代化进程,西方几代人在现代性下的撕裂压缩式地附身在一代人身上,尤其是90后和00后,这也是目前最早陷入迷茫的一代人。
而且身处文化差异极大的他乡,原本赖以生存的「我是谁」的身份认同锚点,也岌岌可危。
■研究发现,情绪障碍的终生风险与人均国内生产总值 (GDP) 之间的相关性趋于统计显着性,美国最为严重。 ( IMF, 2010 ; Kessler et al., 2007 )。
我开始提不起劲的那个暑假并没有发生什么突发事件。
所以当别人问起是什么触发了抑郁时,我甚至一度因为利用原本的线性思维去推导原因去修正它而自责。
事后看,很多症状早已经埋下。抑郁从不是被突然植入、显现,而是像积聚已久的能量爆发,是一种持续的悲伤和无力,仿佛如涓流一般抽干一个人的情绪。
只有在精神上与自我达成和解,才能找到意义的出口。
但当时的我并不知道这些,我仍然执着于用线性逻辑来解决我的困境——学得更累、更多,让自己变得更加不同。
而等压力水滴石穿之后,我已没有动力去克服。
有天开始,我突然发现睁开眼我完全不想爬来了,与此同时,我的眼睛也出现了病理上的问题。
即使起床后我心中仍然充满着危机感和焦虑,我仍然只是无所事事,不想做任何事。
令我最恐惧的是,一段时间后,我开始刻意逃避任何重要的事情,我没有耐心解决任何有点困难或麻烦的事。
于是,我开始被无尽的自责裹挟——因为似乎是我选择不去做这些的呀。
焦虑、缺乏耐心、畏难、注意力难以集中,我在混乱中不断质疑自己情绪的合理性:我这样表现还是抑郁吗?会不会只是懒惰?不管是我自己还是家人,有着承认自己生病的病耻感。
暑假后回到学校的我,发现同学们都在按照他们的步调前进,而唯独我好像在时间中停滞了。
这种落后的恐惧更是让我深陷更为严重的焦虑中,我想快速治好,寻求医生和药物的帮助,连治病我都为自己规定了好起来的截止日期,好笑又可悲。
但这种希望寻求捷径的心态反适得其反,直到有一天,我知道这一年里我不可能完成学业了,我考不出好的成绩,在不断自责中循环往复。
于是,11年级那年,我决定休学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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休学的决定并不容易。
学校历史上从没有过类似的先例,我反复考虑后,同学校的心理老师和学生主任商量,并且告诉他们我的现状,并且尽可能提供治疗和反馈的周期,让老师们理解我并不是放弃,而是努力在困难的阶段锚定自己的人生路。
休学后开始的几个月,可能是我人生第一次体验毫无目标,随着生活而漂流。
我经历了一种对时间和因果的祛魅。
时间是如此固执的一种幻觉,根植于我们的语言之中。
我们常说昨天、几十天、几年前……我们给物质不可逆的状态改变赋予了一种量化的特质,好像这种特质本身可以独立于事件流动。
当我们说这个学生过去怎样,我们说的其实不是一种客观的历史状态,而是一种我们自以为的共同叙事。但这种叙事并不可靠,生活只有当下才最接近一种真实。
我还开始追问,为什么陷入一种病理的是我的身体?我该如何保证这样的病理不会在有节制的情形下仍然晚一点出现?
当我的身体的功能向社会要求它的作用偏离时,如我看不清了,不能读很多书了,记忆力没有以前好了,对社会没有用了,我还是原来的我吗?
这种功能性的失格似乎在预示着一种人的失格,我想是要怎样的一种力量,才足以支撑一个人对抗这种失格?
我的困顿和促使我寻索问题的答案和意义感。
除了吃药治疗、看医生、花很多时间开始学习如何生活,慢慢地坐公车,看风景,找回对于生活本身的掌控感外,我做了两件事。
第一是读哲学书,比起以往要学习什么而言,我完全沉浸在阅读里,我开始阅读存在主义。我不试图读懂一字一句,也就放任时常飘散的注意力。
这些书在我的心灵上凿开了一个小口。我惊奇地发觉,曾困惑的却又无法言说的,都在书中有所暗示。
当海德格尔的《林中路》去默认一个五感俱全的主体而理解存在时,梅洛庞蒂的《知觉现象学》探入知觉与感官体验本身对思考的建构作用中写道,意识即通过这种方式作为世界的一种交叉(chiasm)存在。
残缺的身体如何建构一个主体的存在?
跳脱出申请大学去去感知与我息息相关的世界,以此来获取令人得以肯定自己的身体经验,这也和达到什么成就同样重要,或者更甚。
第二件事,我开始真正接触公益。
回头看,公益对我如何认知世界和自我改变太多了,我不断思考着每个人面临的处境、机会和挑战,也一点点找到了自己努力学习学科的意义。
不知道大家看到这里会怎么想呢——
结果是我我顺利地返回了学校,改变了很多,但如果重来一次,我们可以提前找到源头的问题,就能避免青春期抑郁的发生吗?
我想,并不会。
或许正是一开始太执着于懊悔自己没有避免它,我走了一段苦楚的路。
避免的确是一个伪命题,这是社会系统性的问题,是青春期生理因素的问题,是我们每个人都要解决「我是谁」真正的困扰,只不过有早有晚。
■Rick就读的西北大学位于芝加哥安全的富人区,创办于1851年,校园非常美,大咖云集,热门专业有商科、材料、医学和新闻等。
我们中的许多人,都为教育做了漫长细致的计划。可是如果有一天,曾经安排过的计划都行不通了,我们该怎样做呢?
我是极其幸运的,因为家人的支持,一些家长来说,我虽然走了弯路,但也实现了理想中的成功,拿下名校录取。
阴差阳错地是,我发现精英美国大学最关注的就是学生思想的成熟性,而非外表有多光鲜亮丽。
但这一点却常被人忽视或者不重视,因为思想源自看似无用的思索,并没有市场化「卖钱」的价值。
我经历的这一切却成为了我的「优势和养分」,并能更平和地完成不得不加入的人生挑战赛。
但若这样的事情发生在你们家里呢?家长们是否有勇气鼓励或允许孩子先停一停,而非深陷竞争中不敢自拔呢?
这样的事情其实并不少。
休学后,我接触到很多经历类似情境或者疾病的同学,才发现这个群体之大远超想象。
而在我们文化语境下,休学好像就是下坡路的代名词,他们在强调成功的社交媒体上渐渐隐形了,大家默认那是非正常的道路,隐隐为他们担忧的同时,想着自己肯定不会如此。
我们都都一根无形的线牵着前行,像鸭子一样脚在水下拼命划不让自己下沉,却并不大理解核心追求的意义,这是大多数学生感受到的氛围。
■《优秀的绵羊》这本书掀开了精英学生的「疲惫」的一面。
这些年各种研究都告诉我们:
若不解决真正的困扰和担忧,这种迷失和无意义感迟早都会找上我们。对于我们这代人来说,只不过更早一些。
希望我的经历能给大家一些宽慰:这样「现代性的注脚」根本不是非主流,只是常常被主流成功叙事藏在了身后罢了。
若你觉得疲倦,也别过度苛责自己,因为这并不是一个人的战斗,是所有人在现代性下面对的共同命题。
■Rick的摄影作品。